科學 ── 懷念朱明綸師
◎林泠
『藝術』是『我』
『科學』是『我們』──
這麼嚴厲的
第一課;無翅的新鮮人
摸索,在座標不確的領空
尋找他的『主』與『客』,定位
而起飛………。望著
一簇茫然又空蕪的臉
少年斑白的教授
頓然地辭窮了;他匆匆取出
一枚規尺,比劃著
向舉目的茫蕪
闡釋:那空間無限的微
時間無限的積:人類
在不規則律動囚禁下的
無限的分和聚。『一尺之錐
日取其半,』他低聲
吟著:『萬世不竭……。』
那時我們都只十八
或是十七,我們聽不進
莊子那老叟,任何
有涯無涯的說法 ── 生命
不都是寄放在生存以外的
『它』處? 那時節
我們剛開始學會
繁殖(我的意思是,呃
天竺鼠)而矜喜於自己
超人的潛識;我們
頻頻地誘使它們亂倫
以食物,至於某些
有關靈魂的存疑,一個魯鈍
卻異樣堅持的女孩
被我們唆使
留下,用生鏽的天秤稱量
蛙兒們,在墮入歌樂坊前後的
淨差 ── 靈魂的重量
若是真有的話。
自然,我們並不真的在意
那答案;黃昏已重了
我們必須去野地
在月昇之前,用肢體完成
那儀器不能連接的
電路。而我們
也並不急於求證
宇宙大混沌的芻議
預言中,它了無秩序的
終極;我們更是拒絕質疑
── 向科學,它的
理念與極限
隱藏的強權,那時
我們十八或十七
快樂地擁抱所有的假設:
啊科學,它何其優美
且如此精準地
為我們計算人間的錯誤……
作者註:歌樂坊,即choroform,為生物實驗室中常用的麻醉劑,可導致死亡。大混沌學說,指Chaos Theory而言,為二十世紀初葉最重要的物理發現之一。此學說質疑由『牛頓定律』產生的『決定論』,預言事物之不可預測及無定性。
─ 2002《在植物與幽靈之間》
這首詩是50年代台灣重要的女詩人林泠(註一)在台大化學系畢業四十餘年後所寫。與其早年飲譽文壇的婉約情詩不同,不但是懷念教授其大一微積分的朱銘綸老師,也是她以專業科學工作者兼著名抒情詩人的一次對「科學」的文學性反思。從這個意義上來看,此詩是極少見能從容橫跨人文情懷與自然思維的哲思性作品,應有其在歷史上更為重要的定位。
一、全詩結構簡析:
這首詩在破題的說明就直指出「藝術」與「科學」在本質上的異同之處:兩者雖然都是人類的產物,但前者是強調「個人」(我)的獨特性,而後者是強調「整體」(我們)的普遍性。這種「個體的獨特性」與「群體的普遍性」之間無法分割卻又難以兼容的特質似乎也正是藝術人文與自然科學間對話的困難所在。林泠在其詩中展現對於這中間差異作更深入的觀察與表達,作為她對其科學啟蒙恩師的記念。
在簡單的略讀後,我們很容易會注意到在這首50多行的詩中,林泠卻分了十八個小段落。除了只有兩行的第一段以外,其他段落都為整齊的三行結構。如果再仔細一讀就會發現,每段的最後一行幾乎都是被斷句,跳接到下一段的開始。這讓本來流暢的思緒被一連串無法理解卻又似乎「規律」的跳接所打斷。我認為她這裡顯然是刻意地這樣作,彷彿將這三行一段的「僵硬」結構類比為科學的「定律」,將這些在段落間流動的文思模擬為藝術(或文學)的心靈。這使得此詩雖然有形式上整齊統一的外貌(這在現代詩中是很少見的),但讀來卻又有種欲言又止的不確定感,表達出作者對科學與藝術間如何可能共存的疑惑。
二、啟蒙的疑惑:
在開頭的幾個段落,林泠描述了這首詩的背景:一堂大一微積分的課程(作者也用粗體字將第四與第五段中的「微」、「積」、「分」標出)。根據她自己的回憶,那是她在大學第一堂課,而且對朱明綸老師「從沾滿粉筆灰的外衣裡,取出一枚界尺,帶著如夢的眼神‧‧‧」印象極為深刻(註二)。她後來理解到這是朱老師嘗試以《莊子》中幾句富有人文哲思的比喻來說明數學物理問題,啟發她未來許多不同方向的思考。這樣的起頭也為全詩鋪陳出一種樸素懷舊的質感,為之後所提到的科學名詞添補上某種永恆的氛圍。
經過第一堂課的啟蒙,接下來在第八到第十五段,作者離開了微積分,進入大學理工科中更廣闊的科學領域,學習包括生物、化學、心理學與物理學等等知識。林泠以看來相當堅定的語氣描述了一些科學用語或對其有效性認命的堅持,例如:嚴厲、定位、規尺、囚禁、無限、萬世不竭、超人的潛識、異樣堅持、天秤稱量、淨差、答案、必須、儀器、電路、宇宙大混沌、終極、強權、快樂地擁抱、何其優美、如此精準、計算等等。把這些科學界的專有名詞寫進現代詩並非新穎,但卻因為前幾段藉《莊子》所鋪陳的懷舊氛圍而產生新奇卻又不唐突的感受。
但弔詭的是,對於我們這位早慧且對感情敏銳的作家而言,這種奉科學之名的洗腦灌輸豈能真的發生果效?她的猶疑與矛盾之情展現如何在整篇科學名詞間也同時佈下了許多不確定的字眼,如:摸索、不確、茫然又空蕪、詞窮、向舉目的茫蕪、不規則運動、那時我們都只十八、聽不進、不都是、呃、有關靈魂的存疑、若是真有的話、不是真的在意、也不急於求證、芻議、了無秩序、假設等等。若再加上前面所提及,其思緒探索如何因這刻意僵化的形式(三句一段)令人感到衝突,整首詩就更滿溢著許多猶疑不定的感受為其基調。
三、科學主義的進逼:
因此,在林泠巧妙的安排組織下,我們可以很明顯地感受到她的掙扎:一方面來說,數學或科學方面的知識是那麼的明確而有效,彷彿像個隱藏的強權讓她一步一步被降服,甚至她不能否認科學的規律也是非常優美的,有股讓她難以抗拒的吸引力:從起初的「聽不進」或種種懷疑,到了後段而「拒絕」質疑科學的極限,擁抱所有的假設……。當然,如果整首詩就僅是這樣結束,實難以成為有價值的作品。與一般接受人文學科訓練的作家不同,林泠絕非不了解那孕育自己成長的科學研究的價值,也不可能輕率將之貶低為形而下的物質層次。所以她只能不斷地試探與連結,看看是否能用科學的方法多了解一些人性的奧秘。這一大段中最有趣的描寫莫過於不小心談到天竺鼠的繁殖、亂倫、與想要測量青蛙靈魂重量的實驗……,真實地反映出她曾想要連結兩者的嘗試。
事實上,在林泠僅有的兩冊詩集與不多的作品中,除了本篇之外還藏著幾篇主題與科學研究直接相關的小品,包括大學時期的〈實驗室〉(1957)與四十年後所寫的〈移居‧靈魂的〉(1998)與〈單性論─向達爾文質疑〉(2002)。可以明顯看出她後期的作品中主要從女性的角度透過對於「性與愛」的交疊反思來召喚出超越物質主義的人性觀,希望能在科學對人類無情而功利的解讀(如達爾文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中肯定生命與靈魂不可抹滅的價值。無疑地,「生命」的確是現代科學與人文關懷中最具有共同對話可能的角度,而林泠自己的化學背景與後來在美國從事的醫藥研究為自己在這方面的反思提供了最穩固的基礎。
其實,對於在大學理工科系中受過基礎科學訓練的人來說,我們的確常常忘記科學其實是專屬於人類的知識產物,並非「本然地」存在於這宇宙之間,也對其他生物沒有任何意義。事實上,科學家對物質定律的專研最多只能以某種人造的數學模型來解釋所觀察的現象,並以結果的有效性來決定模型的好壞,其實從未真正能了解上帝創造整個宇宙世界的目的與心意。但是當我們把科學結果提升作神明般膜拜,也就是所謂的「科學主義」,就自然會在無意間壓抑其他人文學科對於世界的不同理解方式,彷彿這些出自人性的解釋若不符合科學就必是某種愚蠢或無知(一個魯鈍卻異樣堅持的女孩)。這樣發展的結果必然會使「我」的獨特性與其價值被忽略,化為某種數學規律的必然。在眼看著將要被科學主義吞沒之間,我們早慧的天才詩人該如何反抗這股自己早已深陷其中的思想漩渦呢?
四、勝利的哀歌:
在這種看似荒謬的矛盾與游移當中,我們來到全詩最後的高峰。林泠再次將這批十八或十七歲的學生搬出來,帶讀者回憶他們是如何從起初的懵懂、猶疑、而被洗腦到拒絕質疑科學的極限,甚至快樂地擁抱所有的假設,並以讚嘆的方式歌頌:「啊科學,它何其優美/且如此精準地/為我們計算人間的錯誤……」。這句將科學的優美與精準忽然連結到「人間的錯誤」,將反諷的效果放到了極大,成為全詩的神來之筆。
在此,我們還是需要多加說明為何這樣的語句會產生如此翻天覆地的效果。首先是前面所提及的,前兩句準確的使用「優美、精準、計算」來描寫科學實用層面的權威性,而非言不及義的空話來高舉科學。更重要的是,這樣的描述已經不再是別人告訴她的教條,也非逼迫她接受的理念,而是作者從其心中真實唱出的感受,醞釀出比前面描寫的詩句還要主觀與權威的力量。
但是這首詩真正關鍵力量卻是在「錯誤」這兩個字。作者突然把科學的精確能力連結到「人間」而非科學所擅長的「物質界」,表面上是把科學的應用範圍擴大,但令人吃驚的卻不是「為我們帶來人間的希望」或是「為我們指引人間的方向」,卻是「計算人間的錯誤」!也就是說,即便科學不會錯(但實際上並非如此,科學理論在歷史上也曾因為發現錯誤與不足之處而被挑戰更新),但是對處於人間的我們而言,科學最優美而精確的功能卻只能停留在計算錯誤的多寡,並非指引正確的答案與方向。言外之意莫非是指出,人雖然是常常犯錯,對人生價值或靈魂有無游移不定,爭鬧不休,卻才是真正擁有自由靈魂的人,才是發展出科學研究與決定其應用價值的主人:科學無權也無能力對真實的人性產生定規。
五、總結:
林泠在這首五十餘行的詩中,藉由大一微積分課程的開啟,尋尋覓覓於人性與科學間令人困惑的關係(註三)。她成功的營造出一種在困惑中試探前行,有所體會後卻又不禁猶疑再三的矛盾思緒。雖然無法反抗或挑戰科學的影響,甚至從內心喜悅其優美精確的形式,但發現它最多也只能計算著人世間的某些不足之處,而非指引出生命的方向。我個人認為這首詩在思想史上的其重要意義在於,林泠並未以高談闊論的方式來粗糙地標榜人性偉大或突顯科學的不足,而是誠實謙卑地在科學領域中摸索探求人性可能存在的空間,最後才以一種負面書寫的方式提醒自己與讀者:雖然科學的成就彷彿令人無法阻擋拒絕,彷彿就要把我們自己的一切都交由它決定才會「正確」,但那真正能啟發我們心智、激動我們情感、引導我們人生方向的,卻是那隱藏於我們自己心中永遠無法為科學所能衡量的追尋,也是藝術心靈的所在。失去這追尋的心,人就落入科學的宰制而與其他萬物無從分別了。
#本文收錄於劉正忠(唐捐)老師主編的《臺灣現當代作家研究資料彙編‧林泠》一書
註一:林泠,本名胡雲裳,廣東開平人。1938年出生於四川,童年在西安與南京渡過。來台後在基隆與台北就學,1958年台灣大學化學系畢業,獲美國維吉尼亞大學化學博士學位。歷任美國化學界資深研發主管,並受聘美國衛生總署為全美醫藥研究方案評審。科學類著作數百篇。文學類著作有《林泠詩集》(洪範1982),《在植物與幽靈之間》(洪範2002)、《與頑石鑄情‧林泠詩選》(新知三聯2005)。林泠自十四歲(1952年)開始發表詩作,1955年(大學二年級)即受紀弦邀共組「現代派」,為九位發起人之一,旋獲第一屆「現代詩獎」。著名詩作有〈阡陌〉與〈不繫之舟〉等。在台灣50年代的抒情詩人中,與鄭愁予和楊牧齊名。
註二:見林泠,《台大八十:我的青春夢》
註三:關於林泠就讀台大理學院期間對其文學創作的影響,她自己最近有過以下的描述:「一九五六年的夏天,我在某種孤絕的狀況下寫成組詩《四方城》,後由《現代詩季刊》連載發表。稍早,那年的春天,拉拔我長大的外婆驟爾離世。我愛的人不辭而去。方才萌芽的科學生涯(那時我就讀臺大化學系二年級),則不斷地向索取更多的冷澈和距離——“冷澈”和“距離”:對了,就是這如些,以生命的溫熱換取的素質,如今已悄悄潛入我的下意既成為詩的筋骨‧‧‧
一九五八年秋,我自台灣大學理學院畢業,旋即赴美入弗吉尼亞大學研究院,專修有機化學。半個世紀之後,我又須誠實地說,我已不復記憶這抉擇——科學抑或文學——背後的掙扎,假如真有的話。而我想是有的,只是它發生在精神的底層,像是地心的板塊在午夜無聲的撞擊。似乎並不例外的,我是我們那時代的俘虜,屈臣于它單面、務實的價值觀。詩,畢竟太渺遠了——我的家人這麼說;我的朋友這麼說;整個社會都這麼說。我並不非議這字句,只是“渺遠”對我有不盡相同的意義。詩,就像最初的愛情,它偶現的高華與不可企及使我顫慄。這份自惑,加上不甚濃厚的使命感,使我暫時失去追求它的權利——我該說,這是一段相當悠長的暫時。」(林泠《與頑石鑄情》代序,〈斷層的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