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傳統歷史學科中,最常出現的便是線性式學習,我們在歷史的漫漫長流中,學到某年某月某一天發生了某件大事,然後在腦海中建構出一條延伸的直線,上面做了密密麻麻的記號,清晰地標註了各個時代與人物,不知不覺,歷史變成了缺乏畫面的、堆滿灰塵的陳年往事。
所謂魔鬼躲在細節裡,真正的歷史也隱藏在各式各樣的史料後。仔細想想,英國國王在家裡恐怕很少是一本正經的模樣,他會與老婆吵架、跟兒子鬥氣,更遑論市井小民為了生活,拼命往上流社會擠的模樣,他們會說謊、散播八卦、當然也會到國會公然抗議,這些一般生活中常見的喜怒哀樂才是回溯歷史的趣味。
有多少人知道,英國第一次金融風暴出現在十八世紀,不少人為了炒股票家破人亡?當時社會福利制度尚未成形,第一座公共藝廊是為了替孤兒募款才成立的?在這個動盪的大世代裡,出現了不少才華洋溢的政治家、藝術家、作家,這些曾經吵鬧不休的人們,如今默默地隱藏在史料中,等待我們由歷史的線索,道出他們獨特的故事。
有趣的是,同一個歷史事件常具備多種解讀方式。英國人看美國獨立革命,跟美國人看美國獨立革命,是否有全然不同的見解?歷史學家可否從偵查「這件事情真的發生過嗎」,探討到「這個解讀合理嗎」?「十八世紀英國的社會與藝術」這門課程希望提供的正是一個平台,讓學生從存留下來的文字、圖像去探討漫長的十八世紀發生了甚麼事。
光榮革命真的光榮嗎?
一般來說,英國史學家普遍同意「漫長的十八世紀」起始於國王查理二世復辟,至拿破崙戰爭結束,大約是公元1660年至1815年期間。一開始面臨的大事件就是「光榮革命」,且每每提到這個革命,大家都會為英國冠上一個民主的光環,幾乎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一般人聽到的是教科書裡的簡易版本:威廉三世應英國國會之託,未留一滴血,成功地擊退了當時的國王詹姆士二世(James II),隨後簽署了《權利法案》(The Bill of Rights),將民主制度發揚光大,正因為和平移交政權的例子在歷史上實屬難得,所以被稱為「光榮革命」。
再思考一下,這好像有些不合理,即便是今天的街頭運動,也少不了有人頭破血流,更何況是當時手握大權的英國國王,會連軍隊都不派出來,就將王位輕易地拱手讓人嗎?
不流血革命這種說法難免惹人疑竇,但從哪裡可以看出這些小破綻呢?
原來,威廉三世(William III)的確有派軍隊入侵英國(參考圖一),而且還帶上一萬四千名士兵,從雙方派遣軍隊的紀錄可以看出,英格蘭軍隊在1688年間,曾嚴陣以待荷蘭方的攻擊。雙方終於在索爾茲柏里平原(Salisbury Plain)短暫交鋒,據聞兩軍交鋒時,詹姆士二世突然大量流鼻血,以至於無法上場激勵戰士,這在迷信神蹟的天主教徒中,更像是一個敗戰的跡象,因此儘管詹姆士二世的軍隊多達三萬人,卻在畏戰的情況下,輕易的撤退了。且威廉三世夾帶著強烈的意識形態,一上岸後就到處散發傳單,宣稱自己是新教的擁護者,他要為英格蘭除害,趕走專制無能的昏君,詹姆士二世最終兵敗如山倒,被放逐至法國。 [i]
不流血的革命,嚴格來說,只是後世創造出來的佳話。
圖一、Anonymous, William of Orange’s fleet departing for England, 1688, print © National Army Museum, UK
威廉三世真的是民主的救星嗎?
或許有人會說,威廉三世一定是一位熱愛民主的明君,才會專程從荷蘭率兵到英格蘭,解放暴政下的英格蘭人民。
這麼完美的道德人格,仔細想想,簡直有些不近人情。
若我們反過頭來審視當時的國際情勢,新教跟舊教彼此較勁日趨白熱化,英格蘭雖然是新教國家,但是年邁的國王詹姆士二世卻在兩派中搖擺不定。他先是娶了一個天主教的年輕老婆,接著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小王子,看樣子英格蘭淪為舊教勢力之下,恐怕是遲早的事了。就是在這樣的模擬兩可的政治情況下,支持新教的英國國會議員敏銳地嗅到權力轉變的警訊,主動探問同屬新教派系的威廉,是否願意一起扳倒舊教勢力。
你若是威廉,會怎麼辦呢?主動替新教出擊,出兵攻打自己的岳父?還是冒著舊教勢力壯大的風險,靜觀其變?
其實威廉收到信後,考慮了很久,想必內心非常煎熬,但他最終決定出兵奪權,主動出擊!十八世紀英國畫家詹姆士.桑希爾(Sir James Thornhill)於舊皇家海軍大廳的天花板上勾勒出威廉三世為和平奉獻的模樣,我們可以看到面容祥和端正的威廉三世與瑪莉二世,從和平女神手中接過橄欖嫩枝,再將自由之帽遞給歐洲之神,此壁畫在威廉三世逝世之後才完成,或許可以說是英國王室為了宣傳「光榮革命」的吹捧花招(參考圖二)。更耐人尋味的是,威廉腳踏著一位手握斷劍、捲曲在地的戰敗者,扭曲的面容酷似法王路易十四,不禁讓後人聯想,威廉是否為了牽制法國在歐洲大陸的勢力,才決定出兵佔領英格蘭?追求民主可能只是一個便利的藉口?[ii]
圖二、James Thornhill, Triumph of Peace and Liberty over Tyranny, c. 1708-12, oil on canvas © The Painted Hall, Greenwich, UK
詹姆士二世流亡後,其子孫在海外成立詹姆士黨派,隨時準備反攻英國,而這些保王黨的成員在蘇格蘭起義後,卻被繼位的英國國王喬治二世冷酷的鎮壓下來,這些流血的悲劇導致蘇格蘭民族意識高漲,至今仍可看到其影響。當我們談論起2014年的蘇格蘭獨立公投,或2016年脫歐公投,難免回顧蘇格蘭與英格蘭長年的恩恩怨怨。[iii]
以上所提的歷史事件似乎離我們很遠,但若關注現今英國政壇的風風雨雨,不難看出英國現代社會的原型多始於這段漫長的十八世紀,因此「十八世紀英國的社會與藝術」要討論的不是線性的歷史沿革,也不是深奧的史學流派,而是從視覺或文字的線索,認識人事物的因果關係。從這個角度思考,解讀十八世紀的英國跟解讀二十一世紀的國際情勢,似乎也沒有那麼深刻的隔閡。在這門課中,讓我們一起當歷史的無名偵探,從前人遺留下來的蛛絲馬跡,一步步探索隱藏在史料後的悲歡離合吧……。
2021年2月18日 蕭智尹 筆
[i] Lois G. Schwoerer, ‘Propaganda in the Revolution of 1688-89,’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82, No. 4 (1977), 843-74
[ii] Anya Lucas et al, The Painted Hall: Sir James Thornhill’s Masterpiece at Greenwich (London: Merrell, 2019)
[iii] Glenny, M 2019. ‘Could Brexit Break the Union,’ Financial Times, 22nd March 2019
< https://www.ft.com/content/1c10a936-4b1d-11e9-8b7f-d49067e0f50d >